轻舟不语

飞船的引擎喷射成为了万物寂灭中唯一的声音。

 

孙策盘坐在自己的飞船上，身后挂着一截可伸缩的客舱。许久没有第二个人乘坐上自己的机甲了，此时蓝头发的年轻人正抱着琴坐在那里。——琴倒也不大，但在这种时候仍旧是个巨大的累赘。年轻人舍得抛弃掉整个店面也一定要坚持带走这把琴，孙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。

 

——他本该严词拒绝的，设定在程式里的语言中有面对这样情况的话术。人命优先于财产，在这种保命的时候不应该贪恋任何的财务。

 

但周瑜抱着琴，很倔强地不肯松手。孙策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 

年轻人坐在机甲上，十分新奇地左右张望。风凛冽地刮过面颊，他有点睁不开眼。于是周瑜干脆选择用琴挡着面前的风——很用心地把琴翻了个背面。

 

所以孙策回头的时候，看到的就是一面竖着的黑色琴背，以及在后面露出半只眼睛的周瑜。周瑜说：“下个路口右拐。”

 

“……所以说，”孙策有些无奈，“你真的没必要跟着过来，不如在花店等我。”

 

“世界盛大的落幕，我也想寻求一个真相啊。”周瑜倒是很坚持。

 

这个人很奇怪。——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凡人，但和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凡人又不一样。他不恐惧，不惊慌，仍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探索的好奇心。孙策想，也许这就是艺术家吧。

 

嗯，艺术家。哪怕是改造前的孙策也不懂艺术，但孙策觉得，周瑜很适合艺术家这个头衔。

 

双手抱着琴，挡在琴背面的周瑜，正在扒着飞船边缘往下张望。——飞船航行在大约六楼的高度，对于普通人而言大概是会害怕坠落的。但周瑜看得不眨眼睛。

 

于是孙策右转的时候都分外小心，生怕这个胆大心不细的家伙坠落下去：“抓紧点。”

 

“没手可以抓。”周瑜说，“我快蹲麻了，但是重心偏下才更安全。”

 

所以就是说，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带着琴嘛……孙策无力吐槽。

 

结果周瑜还真空出一只手来，他改成单手把琴斜抱，另一只手抓到了孙策的发带。橙色发带在风里扬起，像一条闪亮的尾巴，周瑜把尾巴抓在了手心里，还摆弄了两下。似乎艺术家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有探索精神，就像是周瑜想要探寻真相一样，他探寻着孙策的这条发带，还若有所思地问：“这是装饰品，还是有什么功能？”

 

“……或许，是因为锚点吧。”孙策沉思。

 

“那是什么？”周瑜问。

 

孙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，还好周瑜被其他的事情分走了注意力。他一眼看到了刚刚经过的大厦六楼房间里还有一盆盛开的鲜花。——这很不寻常，因为周瑜有一整个花店，所有的花都在同一个瞬间失去了生机。周瑜拽了拽孙策的发带，示意他回头。

 

孙策带着无奈：“别拽了别拽了，我听到了。”

 

隔着窗户，周瑜坐在飞船上，和那盆花对视。那家有一整个阳台的多肉，但如今只剩下这一盆了。它旺盛地摇摆，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高，最顶端开出的花是火红色的。在月光下，红得依旧耀眼。

 

周瑜正望着它失神。

 

而孙策则耐心地解释：“星变的原因还没有被查明，但确实会有生命存活下来。比如我们这些改造人，比如你，呃……”

 

“很奇怪，为什么是它？”周瑜抬了抬下巴，艳红的花隔着玻璃和蓝头发的青年对视。惨白的月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影子，周瑜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，“又为什么是我？”

 

“继续追查下去，或许真相会有被探寻的一天。”孙策望着身边的人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从周瑜的眼睛里，总算是读出了一些情绪——是悲伤，太孤独了吧，被孤独地留在这样一座城市里，孤独地守着一家没有了花的花店，“但至少还活着，是吧。”

 

“那倒是，而且还认识了你。”周瑜忽然从花上拔出了眼睛，同时也挥扫掉了悲伤，他转头看孙策，机甲人的眼睛部位覆盖着厚重的探视机器，不知道拆掉后会是什么样子。

 

还插在机甲上的满天星在周瑜的手边摇曳着。

 

“需要我帮你把这盆花拿出来吗？”孙策说。

 

按理说这也是不应该的。——负重上一个幸存者是执行拯救任务，负重上他的琴已经是出于无奈，但孙策主动提出，要不要再带上一盆花。

 

“那岂不是要砸开玻璃窗？”周瑜问。

 

“当然。”孙策回。

 

“擅闯别人家不好吧。”周瑜说，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，但在人类的社会里长大的青年仍旧恪守着人类的法则，“快走快走，让它留在这里就好了。”

 

和第一印象不太一样的是，当周瑜自觉跟一个人熟悉了起来之后，就会变得更加活泼。他又扯了扯孙策的发带，趁飞船悬浮的时候，站起来动了动腿。一直压低身体半蹲着确实很累，也不知道这个操纵着飞船的家伙为什么不嫌弃，大概这就是机甲人的体力？

 

周瑜想了想，终于恋恋不舍地把琴平放了下来，双手撑着孙策的双肩。

 

于是孙策无端联想到了从前，如果再倒退十年，在他没改造前，在星变前，在小孩子们还需要上学的时候。那时候他刚学骑自行车，脚下飞快，而孙尚香就会这么攀着自己的双肩，迎着风和他一起奔向落日。

 

那时候他背负的最大负担就是期末考试要考一个好成绩，不需要思考末日为什么会降临，也没有把妹妹弄丢。

 

孙策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力量。

 

而周瑜则是借着这个动作右侧看，指着已经露出的一角：“就是那里。”

 

“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。”飞船慢悠悠地重新启动，不知道燃料是什么，尾气是七色的，拖曳着变换光泽。已经许久没有捕捉到色彩了，周瑜撑着孙策的肩，回头望。

 

“现在后悔我还可以把你放下，毕竟我也不知道广场那里有什么等待着我们。”孙策再度强调。——他强调过许多遍这件事，但是周瑜坚持不肯听。

 

这一次也没有意外，周瑜甚至嗤笑一声，年轻的艺术家带着独属于他的骄傲：“我当然知道，兴许我们就都葬到那里了。——你不是也不怕吗？”

 

“我怕的，”孙策却说，“可是那时我的希望啊，也许香香在那里等着我。”

 

“……那也是我的希望啊。”周瑜说着，又收回了双手。

 

他压下身子，把琴翻过来。这是一把怪琴，它长得像电子琴但是不需要电，长得像钢琴又没有庞大的琴身。孙策不认识这种琴，也没问过它的来历。但周瑜却在飞船没有提速的这段时间里拨弄起了琴键，手指翻飞，像是舞蹈精灵一样轻盈地在琴键上跳跃，正是刚刚的那支半截的曲子。

 

但这一次周瑜却又将它加长了一点——漫步星河的旅人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喜，在星河里，踏着星星，快乐地跳舞，从一颗星脚尖一点便飞跃到了另一颗星。

 

旅人在唱歌。

 

孙策的目光离不开周瑜的手指，而乐声却又一次戛然而止，音乐家挑了挑眉毛：“司机不看前路是很危险的。”

 

“可是这条路很宽阔，又没有别人。”孙策说。他拐了个弯，两边高楼林立，一片片的玻璃上都各自倒影着浅浅的月。而两个孤寂的人被架在中间。

 

周瑜说：“这座城市以前是很热闹的。我不爱出门，因为路上总在堵车。我不喜欢堵车。但我也……不喜欢现在这样空旷。”

 

“我倒是很喜欢出门。”孙策说，“我喜欢骑着车，带着我妹妹，满城市乱跑。我们会玩到很晚才回家，然后我妈会骂我，不舍得骂我妹妹。”

 

——“我妈把我骂一顿，但是会给我们留好热腾腾的饭菜，是我们喜欢吃的。她会赶我们去洗手，然后给我盛的米饭多冒一个尖。”

 

——“我走过很多地方。”

 

“那，说不定你曾经走到过我在的地方呢？”周瑜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这么想，“可惜我不爱出门，所以你没有看见我，我也没有看见你。——直到这座城市变得空旷。”

 

而广场正在眼前，像是一个巨大的茧，奇怪蠕动着银色的黯淡的光。

 

像是城市的心脏被紧紧缠绕，发出无声的痛苦悲鸣。

 

孙策将飞船停驻，没有盲目向前。而周瑜看过去，皱起了眉头。